4# 巢野
跨过这座山,我就快到了。
可是,我却不得不歇一歇。
我坐在山头上,把脚上的刺槐树枝一个一个拔出来,还好,没怎么流血,也不觉得疼。 可是,我想歇一歇。
我把包裹轻轻放在一边,弹去趴在上面的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。 它吓坏了,手脚并用往森林深处逃去。
我笑一笑,并不顾它。 歇一歇,再走几步,就快到海边了。
我似乎还记得隼鸟星第一次出现在海面上的模样:又大又软,又白又亮。
那个时候,我仰面躺在海上,舒展着身体,隼鸟星在对我呓语,睡意袭来,我在海浪声中沉沉睡去。
一只船靠近我,一张网,把我带上了沙滩边。
他和一个卷发男人站在一起,他低下脑袋,瞪大眼睛看我,他的眼睛真好看,海水在里面轻轻荡漾。
他对着卷发男人发出了好听的声音:这是什么?
卷发男人叹了口气,对他说:是一个女孩。
“她从哪儿来?” “也许是从客船上掉下来的吧。” “她没有衣服,她还有点儿象贝壳,里面的珍珠。”
卷发男人再叹口气,用一块粗糙的布(现在我知道是布了)把我卷起来,用胳膊夹着,另一手牵着男孩。
我们走了很久,比我刚才走的时间都长。
我被带到了木头房子里,里面只有一张床(是的,现在我知道是床了)。 屋子的一边,有个大大的木头桩,男人把我放在木头桩上。 没有蜡烛,没有光,他们摸黑躺在床上。
男孩继续问:她和我一样,没有妈妈吗? 卷发男人咳嗽一声:源,睡吧。
我躺在桌上,只能看窗外,除了静寂,还是静寂。 男孩的问题,我也不知道,他竟然不来看我,让我有点儿无聊。
天快亮时,卷发男人先起床。 他又把我卷在胳膊下,默默地走向门口。
我听见男孩在身后大喊:爹爹,你去哪儿? 男人顿住脚,慢慢回身,我看见男孩正向我们走来。 “你要把她送走吗?谁会要她呢?”
男人刚想说话,男孩开始祈求:“别送走她,她看上去快死了,她会死掉的,留下她吧。” 屋外有人在喊着什么,男人听见声音,想了想,把我重新放在桌上,跟男孩交代了一句,拿起长长的棍子,出门了。
男孩走过来对我说话了:“我是源,你这么小,要叫我哥哥” 我张张嘴巴,叫他哥哥,他听不见。 “你娘娘呢?” “你饿不饿?” “你从哪儿来?” 我回答他每一个问题,他听不见。
“你太小了,还不会说话,我叫你“溯”,爹爹的船上有这个字,刻在船尾巴上的,下次带你去看。”
我好开心,这是我第一个朋友。
他说话的声音比海浪还要好听。 他的皮肤像隼鸟星一样白。 他大大的眼睛凑过来,伸出一只手指戳我的脑袋:“你为什么有光?”
但是过了一会儿,他就不理我了,在屋子里跑来跑去,叮叮当当,不知道在做什么。
卷发男人回来了,源扑上去:爹爹,打死那个妖怪了没有? 爹爹咕噜了一句,提过我来看看,叹到:“就叫你“溯”吧。”
我有爹爹了,还有哥哥,我还有名字呢。
我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了。
源对我说好多好多话。 之前,他抱着我去海边的路上跟我讲话,在屋子里睡觉时跟我讲话,其他孩子们用石头砸我时,他一边还击,一边跟我讲话:
“我娘娘去很远的地方给我找礼物,我最喜欢的礼物。” “我小时候,娘总抱着我,就像我抱你一样。” “我爹爹能举起来一头海豹。” “别怕,这些小孩伤不到你。”
后来,我会讲话了,我不停地跟他讲: “我娘娘力气好大,她能把大象扔出去。” “她从不扔大象,也不扔任何东西。” “她总是哭,笑的时候也哭。”
“你骗人,那时候你这么小,怎么都记得呢。”
又过了段日子,我长大很多,源仰头羡慕地看我:“你比我都高了。”
那天清晨,屋子外面一阵嘈杂,爹爹又出去了。 外面除了吆喝声,还有一个女人的尖叫,接着有人冲进来,冲我们大喊:你们这两个鬼孩子! 让你们的鬼妈把你们接走!
爹爹冲进来,使劲推他们出去。
我当然希望娘娘来接我,扭头对源笑,却看见他哭了。 海水漫过他的眼睛,流淌到地面上来,他哭得象我娘那样伤心。
我把他抱起来,搂在怀里,帮他擦去眼泪。 可是没有用,我的手上全是水,我的衣角也湿了。
我觉得心里很痛,于是象爹爹一样,用布把源卷起来,用衣袖把他的鼻涕和眼泪擦干净,一边摇晃他,一边说:“我是娘娘,给你唱歌。”
我记得隼鸟星是怎么唱的歌,我也知道海浪怎么唱歌,我一首接一首地唱给他听,唱到他沉沉睡去。
爹爹走进来,看了我很久,他平时虽然疼我,却从不对我笑。
这一次,他忽然笑着说:“你走吧。”
爹爹是最有力气的人,最聪明的人,不管是山上的野猪,还是水里的大鱼,他都能对付。他还能扛起源和我,走好远好远,都不喘气。
这一次,他似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,花了好长时间把嘴角弯起来,对我说:你走吧。
我不但心里很痛,连脑袋都开始痛起来。
我只好点点头,就这样走出去。
源一定是把海水给了我,我的眼睛全被它们遮住了。
眼睛泡在水里当然会疼,不但如此,走路的脚也开始疼,两只紧紧抓住彼此的手也开始疼。
太阳照到我,我就痛。
邻居家的孩子们,还有大人都对我叫嚷着抛出石块,屋子的一边,爹爹的船成了碎片。
我连惊带怕,往屋后的山里跑去,越跑越重,越跑越累,跑到山顶上,海水流成瀑布。
太阳光从天顶上直刺下来,头晕目眩,我听到皮肤龇裂的声音,蓝色从白色之下显露,白色碎如泡沫,我大吼一声,纵身一跃,只想结束一切。
……
当然,我没有死,只是变得更高大了。
比爹爹还高,比树还高,想要找到一个山洞藏身,真得越来越难了。
我用尖爪割断树木,敲打拼接,有时候,还要停下来想一想。
我收集所有心形的树叶,对着它们唱歌,这很不容易,一不小心,它们就被我吹走。
为了活,我吞下泥土,有时候,我也会吞下唱歌的小鸟,树根下奔走的兔子。
海水从没有停止从我的眼中流下。
隼鸟星就要来的前一天,我去了山的另一边,终于找到想要的盒子和漂亮的纸、还有长长的绳子。
我记得那个还不到我膝盖的人,对几个穿制服的人说:射击!
太多的针刺到我,我不想吞下他们,抱着盒子转身就走。
那个说“射击”的人,有着大大的眼睛,好像“源”啊。
我小心地把礼物放进盒子,用唱过歌的树叶填满缝隙。
包扎,捆好。
从天黑开始,远行归来的隼鸟星再升上天空,又大又软,又白又亮,照着我不停地走。
直到天快放亮,我才在这里歇一歇,想了这么多的事情。
海水不再流出,我突然觉得好开心。
我重新站起来,没几步就走到了爹爹和源住的屋子。
把礼物放在屋边,几头奶牛开始叫起来,我有点恼,又不能吞掉它们,源喜欢喝牛奶。
时间不多了,屋子里的灯亮起来。
我趴在地上亲吻泥土,曾经走过的脚印,说过的话都藏在这里。
窗口,三个身影闪过,那是爹爹和源,还有,我不知道是谁。
隼鸟星越来越淡,海水再次漫出我的眼睛,我一步步走向大海深处。
海浪抚摸着我的脚背,我粗糙的皮肤,我的尖牙和利爪。
海水包裹着我,摇晃着我,我像最初来时那样躺着。
隼鸟星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我歌唱,我开心极了,几乎要沉沉睡去。
就这样沉下去,沉下去。
我知道,在海底的最深处,暗红色的巨大山脉将张开手臂,拥抱我;
温柔的海草会挽住我的腰和胳膊;
洁白的贝壳会慢慢地覆盖我;
成群结队的小鱼儿每天都来亲吻我。
爹爹会夹起我带我回家。
源打开我带去的盒子,所有的树叶都对他唱着同一句歌。
他会带着爱人,乘上我亲手做的船,在海面上散步,永远不会遇上风暴。
船尾刻着我的名字:溯。 |